香港地生活壓力逼人,
坊間不少身心靈活動和課程於是應運而生。
源於佛教的冥想靜觀,
在四十年前經心理學家研究發現有助提升精神健康,
至此逐漸發展成一套有系統的心理學訓練課程,
漸成潮流。
只是,對於每分每秒都在打拼的香港人,
深深呼吸幾分鐘,似乎已很奢侈。
為了推廣冥想,
兩名九十後成立心理學推廣組織「澍洞」。
教的,就是靜下來的簡單道理。
「香港人就是凡事都很急,不可以安於當下。
有時一靜下來,你『意識』到自己在靜下來時,
你會發現原來你很需要這些時刻。」
輕敲頌缽一下,沉穩的音韻悠然響起,在空中縈繞迴盪。眾人不發一言,手捧着盛載了一粒青葡萄的碗子,先輕執起葡萄,再低頭細看上面微粒與光澤的分佈,然後移到鼻前嗅一嗅,是葡萄的香甜。最後送到口中,感受果皮和果肉的不同層次和質感。細嚼片刻,果香滿溢於齒頰之間再擴散開來。這時候,頌缽的聲音再次響起。從腦海思緒之中,眾人被拉回現實,一切倏忽變得澄明如鏡,平常看不到的突然像卷軸開展於眼前──「原來葡萄有點透明,有很多小黑點」、「原來葡萄不是圓,是有點稜角和凹凸」。
「當你花點時間,從觸覺、視覺、嗅覺、 再到味覺,仔細體會吃葡萄的整個過程, 你會發現很多平時不曾留意的事物。」
這是冥想靜觀訓練的其中一環──禪食。導師陳健欣(Peter)向參加者說:「當你仔細觀察當刻生活經驗時,你會發現平常有很多事物都被人忽略掉。像水果叫『飯後果』,我們通常會邊吃邊與人聊天,但卻很少把注意力全然放在水果本身。但當你花點時間,從觸覺、視覺、嗅覺、再到味覺,仔細體會吃葡萄的整個過程,你會發現很多平時不曾留意的事物。」
要靜、要慢──這對香港人來說似乎是匪夷所思,更何況是吃葡萄這些「無關痛癢」的事。「香港人就是凡事都很急,一定要追尋一個目標,不可以安於當下。有時一靜下來,你『意識』到自己在靜下來時,你會發現原來你很需要這些時刻。」眼前陸軍頭、身穿素服的Peter年僅23歲,但不論是外觀或是言行舉止,都似比同齡人成熟和睿智,恍如從小隱世皈依的得道高僧,平和而悠然自得。
原來Peter也曾是個悲觀的人,「從小都不太開心,總是有點灰,對生活不太滿意」。去年在港大心理學系畢業的他,兩年前到英國牛津大學做交換生時,情緒問題更一觸即發。「那時不太適應當地的文化環境,社交方面出了問題,學業壓力也大。」他決定報名參加牛津的冥想工作坊,在專業導師帶領下,透過打坐和專注呼吸進行冥想訓練。對於一向都是急性子的他,要學習靜下心來的確不易,但訓練良久,Peter逐漸感到改變。「有時在公園走着,本來不是太開心,但後來覺得,原來有青草和陽光讓我欣賞,就覺得壓力驟減。」
自此Peter醉心學習冥想,到訪過泰國佛寺,也跟隨過香港心理學家。現在除了於早上和晚上分別冥想15分鐘,坐地鐵時也會冥想。「有次我坐東鐵,旁邊的乘客不停抖動雙腿,連帶把我的腿也抖動起來。然後我開始冥想,冥想要留意呼吸,我就留意他抖動我雙腿的感覺,然後煩躁的感覺就消失了。」不只情緒變得穩定,Peter覺得冥想也讓他變得更堅毅和喜樂。於是半年前,剛畢業的他與22歲、剛於樹仁大學社會學系畢業的唐憲峰(Ronald)組成創業拍檔,成立心理學推廣團體「澍洞」,希望以心理學和靜觀冥想改善香港人的心理健康。
冥想一向予人嚴肅、靜態之感,在香港這片繁華塵囂之地,怎能找得一片遠離俗世的深山淨土「遁入空門」?Peter卻認為打坐只是一種形式,其實冥想不受時空所限,可以隨時隨地進行。「冥想其實可以很生活化,因為歸根究柢冥想就是如實觀察當下狀態的訓練,只要你意識到當下的感覺,就已經是在冥想。」呼吸有呼吸的狀態,走路、對話亦然。除了打坐訓練以外,澍洞也舉辦過不少生活化的冥想訓練,如「禪行」,帶着禪心登山,感受大自然的滋養和內心的平靜;又有「禪煮大啡菇」,煮食之餘,練習以澄明的心覺察食物的質感和煮食中每個動作。
澍洞也曾舉辦「港鐵冥想工作坊」,透過播放一個錄有港鐵雜聲的聲帶,讓參加者幻想自己置身於港鐵之中,再瞌眼或雙目微張地學會注意自己的呼吸,以此訓練自己與嘈雜的環境或情緒相處。「好像電話響時,很自然地你覺得一定要聽。但冥想練習就是讓你意識到有這個聲音出現,但最後聽或不聽電話是你的選擇。在這過程讓你有一個空間思考,是否一定要被聲音牽着走。」
Peter隨即帶領記者進行一次歷時5分鐘的港鐵冥想初體驗。頌缽的聲音響起,伴隨Peter柔和而肯定的指示,記者閉着眼挺腰坐着,一呼一吸、一張一弛──再次張目之際,確是放鬆了不少。但短短5分鐘間,卻已有點坐立難安,腦海中飄過許多紛紛亂亂的聲音,比預期中將會進入的「頓悟」之境相差甚遠。「我覺得香港人好像無論做任何事都要有一套標準答案,即使在冥想時也會想:我現在應該要想甚麼?我應該是甚麼狀態?應該要去到甚麼境界?但的確不是凡事都要講求『境界』。」不少冥想初學者在過程中也會難以集中,甚至覺得沉悶、毫無特別,Peter反而覺得冥想就是讓人學會覺察並接納一切當下的喜怒哀樂,「香港人除了性急,也愛凡事控制,有些事不是按照預期中發展,就一定要『搞番掂佢』,但這樣反而可能會帶來痛苦。」
香港地生活壓力逼人,近年來坊間越來越多身心靈活動和課程。源於佛教的冥想,在四十年前經美國麻省理工醫學院研究發現有助提升精神健康,逐漸發展成一套有系統的心理學訓練課程,並再次由西傳東,漸成潮流。但Peter認為,冥想與宗教難以割捨的淵緣,成為了他在香港推動冥想的一道阻力。「其實冥想可以單純指對當下覺察力的訓練,未必一定要從宗教角度去看,但社會一定仍有些刻板印象。」Peter想起曾有中學同學知道他現在推廣冥想後,對他說:「不知怎樣跟你溝通,你好像搞了個日本真理教。」拍檔Ronald亦曾面對家人的不解:「他們聽到冥想,皺皺眉,『唔知你搞咩』。我再解釋,不是宗教、不是醫病,他們逐漸接納我們辦的活動,其實就像瑜伽。」
「我們只想香港人可以享受人生多一點, 因為生活其實有很多美好的小細節, 就像一顆小葡萄,其實也可以很香甜。」
只是,冥想這類形而上的活動,相對近年在香港蔚然成風的健身和瑜伽,明顯較不受重視。Ronald回顧這半年推動冥想的經驗,也有同感。「本身有興趣的人就很into,但沒有興趣的,就是上班、下班,然後end of story。很多人都會覺得,不需要關注心理健康和個人成長,沒有這個必要。」二人希望能打破香港人對冥想的固有印象,「其實可以很型,不是有病才做。」
二人覺得冥想其實就像健身訓練。「現在冥想一般由佛教人士和心理學家兩派推動,但前者較重視以佛家理論解釋,未必人人接受;後者強調fixing problem,一開口就說冥想有助治療情緒病,但可能一般人聽完後會覺得:我沒有情緒病,為甚麼要冥想?分別就像是做物理治療和健身一樣。試想像如果整天都有一堆物理治療師推廣健身,無病無痛的人或許都會因此抗拒健身。所以,我們就是健身訓練的推銷員,冥想其實也可以讓人建立強健的心理質素,當中亦有很多人生哲理可以學習。」
二人曾與動物權益關注團體「救救港豬」合作,舉辦了一次名為「屠房目送」的「慈心冥想」活動。「慈心冥想」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對望可以促進彼此的溝通和同理心,二人把原理應用到動物身上。20多名參加者去到荃灣屠場,目睹着屠夫鞭打豬隻的情景,並在豬隻被運送進屠房前,與車上的豬隻對望。「有些參加者從豬的眼睛中,感受到牠們的恐懼和絕望,然後他們也哭了。」二人認為活動能讓參加者反思動物權益和生命的本意,並透過冥想,學習以慈悲心懷抱世間痛苦,繼而包容自己、身邊人、以至眾生。
今年,澍洞即將與Peter的母校啟思中學合作,為老師們開辦冥想訓練課程,讓他們掌握到相關知識後,再自行訓練學生冥想。這除了能為全由二人自負盈虧的組織帶來較穩定的收入外,學生亦是他們特別想推廣冥想的對象。「香港人經常對生活有種迷失感,我們從小被教育要讀好書、入大學、找份好工作、結婚生子、然後返工時想放假,放完假不想返工,像不斷的輪迴。事出有因,可能就是教育出了問題。教育不只是為了考高分,也包括培養學生的情緒管理、溝通技巧和一顆善心,而冥想也可以作為一種品德教育的工具。」「澍」,就是及時之雨。對於從小被迫面對沉重壓力的香港人,片刻的深呼吸或許就是一場甘露,「我們只想香港人可以享受人生多一點,因為生活其實有很多美好的小細節,就像一顆小葡萄,其實也可以很香甜。」
記者:陳芷昕 攝影︰李家皓 何柏佳
原文刊於:https://hk.news.appledaily.com/local/daily/article/20190207/20607707